冯京也不慌,指了指庞志群:“他提的,问他。”
唐胜宗连连附和。
庞志群已然失去了刚刚的锐气,张口结舌。他急忙回头看了看梁固,才发现梁太傅在班列里一言不发,仿佛堂下一切与他毫无关系。
怎么回事?这和说好的,可全然不一。
众目睽睽下,也无法去质问,庞志群心慌意乱,只好硬着头皮道:“回禀摄政王,是…徐州那儿…”
“再问一遍,谁告的?”杨劭目光凌厉,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发出一点声音,偌大朝堂,静得只听到庞志群急促的呼吸声。
“臣…臣才上任不久,听了徐州的一些传闻,一时不察…”
“不察?朝堂之上,明王面前,你和我说不察?”杨劭厉声呵断他,“赋税财政,国之重器,是被你当作了儿戏?什么叫刑不上大夫,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,几个世家一点谣言,就敢到本王面前来告?庞志群,你这监察御史,一天到晚吃的都是白饭?”
“臣知罪,臣……”庞志群面如土色,不停叩首告罪。
“殿下,庞志群身为御史,听信妄言,惑乱朝纲,更有冯京,唐胜宗助纣为虐,该当何罪啊?”杨劭敛了神色,转问沈延宗。
“摄政王主持国务,为国为民,一切但凭摄政王做主,只是…”沈延宗看向堂下的唐胜宗欲言又止,可一想到宁嫔天真可爱的模样,还是壮着胆子道,“唐大人两朝老臣,一向鞠躬尽瘁,女儿又是父王的侧妃,这次只是偶尔……”
“既然这样,夺庞志群御史之职,推出去,杖责三十以儆效尤。冯京从属,口不择言,罚俸一年。”早知他要护短,不过也无伤大雅,杨劭扫视堂下,面色阴沉道,“至于唐胜宗,明王怜你年老,那不如你就回家闭门思过三月,等想清楚了再来上朝。”
“那,那就这么办吧。”好歹没对唐胜宗下狠手,沈延宗狭促地点了点头。
庞志群哭喊着被羽林卫拖了下去,堂下静得可怕。张逸舟挑了挑眉毛,想到前些日子拉拉扯扯的朝堂辩论,心里不禁对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可不过须臾,班列间又踱步出来一个人。这回是梁固的门生,刑部侍郎郁进。
只见他递上奏折,昂首挺胸道:“殿下与王爷公正果决,对士绅和普通百姓能做到一视同仁,那相信这次,也会妥善处理微臣所奏之事。”
又要耍什么花枪?
杨劭大大方方往后一靠,居高临下看着他。
“你要奏什么?”沈延宗问。
郁进敞袖一挥,高声道:“臣要弹劾,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高询。”
殿内顿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,高郎中年逾五十,掌的又是嘉礼规制一类事物,和刑部,实在八竿子打不着。
“弹劾高郎中!”沈延宗一惊。
礼部尚书彭彦浦是先王老臣,忠正守节,在朝堂高官内难得地尊他如先王一般,而非摄政王的附庸,听到有人参奏礼部,他一颗心都立刻悬了起来。
郁进道:“高询执掌仪制,罔顾礼法,纵容大明疆土内屡屡有人僭越而行。”
“这?这可怎么讲!”沈延宗紧张地搓了搓手。
郁进冷笑一声:“祖制诸侯驾五,卿驾四。昨日有五乘车马入城,并非明王,也非骑马而行的摄政王,那到底是谁荒废礼法,敢坐五乘之车?礼部对此视而不见,不加缉拿,高询身为仪制清吏司郎中,难道不是玩忽职守?”
大殿之上,这下几乎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。郁进此语无异于平地一声雷,嘴上说是参奏高询,实则竟然是冲着丹陛之侧的人而去。
殿内窃窃私语都止住了,大家都静悄悄望向台上之人。
杨劭气定神闲接了奏折:“里面坐的我夫人,怎么,我夫人坐我的车,还要和你禀报?”
“车中坐的确是摄政王妃?”郁进不退反进,挺直了腰。
“放肆,王妃也是你能问的?”不等杨劭回答,台下张逸舟已抢先一步斥道,“郁进,你真是胆大妄为!”
“仪制对命妇早有规定,凡命妇者,非良家出身,明媒正娶不可为。”郁进正对了杨劭的眼,一字一句问,“摄政王,您说那是王妃,可有明王敕封?”
众人面面相窥,不敢作声。
摄政王妃,确如从天而降,众人都是在徐州剿匪一事后,才陆续有所耳闻,万年冰山一样的杨王居然成婚了。可摄政王,甚至连喜酒都没请大家吃一杯,更别提敕封典礼了。
“呵!”朝堂上即便再恼火,只要杨劭想,总能处变不惊,“本王大婚当日,殿下便屈尊上门恭贺,送的礼单都还在,这是还得给你看看?”
说罢,杨劭转向沈延宗,淡笑着问:“殿下,是不是这样?”
“确有此事!”沈延宗一听,赶忙答应,又朝堂下众人道,“孤亲贺摄政王大喜,王妃顾氏,孤也有幸见过一面。摄政王不矜不伐,连迎娶王妃这样的国之重喜都未大操大办,只一心扑在我大明军政上,国之肱骨,莫当如是。你们不知道,也不怨你们,但孤是知道的。”
不说因了兵权,他从不敢明面上拂了杨劭,光礼部是他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依靠,他也要保下高询。
“那再请问彭尚书,既为夫妇,按礼法可否共用一车?”杨劭循循善诱,要是他没记错,礼记可专门说了这件事。
堂下彭彦浦头发虽已花白,依旧笔直得如一棵松,他慢慢出列,用苍老的声音一板一眼道:“启禀摄政王,礼记有云,夫妻合二姓之好,上以事宗庙,下以继后世,共牢而食,合卺而酳,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。若为正妻,那便可用同等之车架。”
这番倒书袋的话正合杨劭心意,他将手一摊,望向郁进不咸不淡道:“正妻,同尊,可用,还不快滚?”
“微臣最初的话,王爷看来只听见半句。”郁进垂着眼,心中已有了蓄势待发的亢奋,“臣的前半句是,凡命妇者,非良家出身,不可为!”
台下顿时一片哗然,这下连沈延宗都抬头去看杨劭,眼里全是惊讶。
杨劭心头陡然一沉,看着郁进唇边的笑意,暗地里骨节都已攥得脆响。
他的眼里,阴鸷的煞气慢慢凝聚:“郁进,有的话一旦说错了,这辈子,可就再没机会说话了。”
“不会说错,顾予芙,雍朝余孽之女,罪眷!”郁进猛地抬头,三分得意七分张狂高声道,“安庆城东市口,一百两作价,曾卖给人作贱……”
“放肆!”未等他话未说话,杨劭已极少见地暴怒而起,抓起沈延宗桌上的镇纸,“哐当——”一声,狠狠砸向了郁进脚下。
镇纸片片碎裂,青瓷渣子溅了一地,高的迸在郁进脸上,呲出一道血痕。
堂下众人鸦雀无声,梁固悠然挺直了身。
怒意绷到了极致,杨劭双目赤红,头脑却从失态中渐渐清醒了,他背手而立,冷淡疏离的如一尊神:“郁郎中,你信口雌黄,有证据么?”
安庆所有关于予芙的档案,他早叮嘱赵云青尽数销毁,普天之下,应当再找不出一点遗证。
“王爷一定在想,安庆府库房一场大火,烧得莫名其妙,哪还有什么证据?”郁进无声地笑了,“可王爷,安庆城几十万人,那天东市口人来人往,您就没想过,到处都是人证?”
“你自然是要找几个地痞流氓,往杨王和王妃头上扣屎盆子。”兵部尚书徐岳站不住了,指着郁进冷冷道,“你找来的人证,能有几句真话?”
“徐尚书说得对!”吏部尚书伍元舒也站了出来,他和徐岳一样,由杨劭一手提拔,自是朝死里替摄政王说话,“郁进,你分明是蓄意陷害摄政王,其心可诛!”
“你们俩空口说白话,确凿的人证不信,反倒要胡搅蛮缠,是何居心?”工部尚书于衡突然厉声道。
“人证此时就在宫外候着,众位不信,王爷可以请顾予芙过来当场对证。”郁进更是气焰嚣张,“殿下!”
“大胆!”张逸舟一马当先,上去揪住了郁进的衣襟,“郁进,你再敢口称王妃的名讳,殿下当先把你拖出去!”
冯京不甘落后,上来就是推搡:“殿下都没有说话,张逸舟,你做的什么主!”
“我不过仗义执言,冯京!你是罚俸罚少了吧!”
“殿下……”
“王爷!”
“你!”
……
朝堂之上剑拔弩张,两派干将面对面吵成了一团,眼看几乎就要打起来。
杨劭仗着自己人多势众,慢慢放下了绷紧的弦,坐回了位置冷冷看向梁固。
梁固也正眯长了眼看他。
“殿下!请殿下明鉴!”郁进被数人围攻,干脆扒开人群冲上前跪倒,高喝一声道,“杨王知法犯法,娶前朝罪眷为正妻,令我大明耻笑天下!殿下,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,您难道不管管么!”
吵闹声渐渐稀疏了,众人或恼怒,或冷淡,或不屑,一起看向了沈延宗。
“这……”众目睽睽前,沈延宗骑虎难下。
杨劭已翘起了腿,面无表情转向他。
朝中过半都是摄政王的人,即便那顾予芙真是前朝余孽,以杨劭爱妻之深,万一确凿揭发出来,他要是一不做二不休,鼓动那些誓死效忠他的人,捧翻了自己……
沈延宗打了个寒颤,踌躇了半天终于道:“对证,这恐怕不妥……”
“殿下,有何不妥?杨王之妻到底是不是前朝罪眷,配不配作王妃,不当庭对峙,如何能分明?”始终未置一词的梁固,终于站了出来。
“梁太傅,我妻身体抱恙,实在无暇理会,郁进这种无耻小人。”杨劭眼里已褪去方才暴怒的红,只剩下一片冰霜似的冷意。
“可若始终不肯对峙,这罪眷的名声,今天已然传播出去,于尊夫人,难道不是洗不尽的脏水?”梁固笑得意味深长,“杨王,你说顾予芙,以后该如何自处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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